小说连载：《乙方》（5）

作者：燕五

 
【对弈】
　　
去筑邦集团提案这天，蒋峰带领着洪泰公司所有骨干力量倾巢而出。前面的一辆车是由郑啸虎亲自驾驶的那辆广州本田，后面跟着何婷婷那辆POLO。在郑啸虎的车上除了他本人外，还坐着三个从北京到上海的洪泰核心管理团队。副驾驶位上的是杨震，后面位置上是蒋峰和沈东阳。除了懒散靠在椅背上的蒋峰，车里的人都坐得笔直，蒋峰眯着眼睛，紧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车内鸦雀无声。
　　
“东阳，周庄的案子，准备得怎么样了？”蒋峰突然睁开眼睛打破了沉默。
“这两天正在赶着，基本上已经完成了，项目案名我主推的是‘阡陌周庄’，这个案子是纯中式别墅区，所以走了古朴的路线。”沈东阳回答说。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还可以，有点意思，你抓紧弄吧，要知道，我们洪泰真正要跟人比的是专业高度，这是我们混饭吃的根本，客户关系处理虽然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蒋峰若有所指的说。
　　
正在开车的郑啸虎和坐在他身边的杨震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郑啸虎听得非常明白，其实蒋峰所说的话是冲着他说的，然而郑啸虎并不服气，他现在已经看出来了，这次蒋峰来到长三角上海分公司的主要目的，就是给沈东阳撑腰来了。但郑啸虎确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的，要知道沈东阳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从干掉宋平的事情上就可以体现出来。
　　
在前一天晚上，郑啸虎给宋平打了一个电话，在批评了宋平在处理事情的莽撞和简单之后，郑啸虎也跟宋平说到了自己的难处，现在蒋峰已经摆明了要加强沈东阳在洪泰上海公司的实力，郑啸虎不能强驳蒋峰的面子，因为虽然自己已经做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封疆大吏多年，但公司毕竟还是蒋峰的，蒋峰才是头号话事人。宋平是个倔人，倔人有一个基本特质，那就是只认一门死理，很难因势利导。郑啸虎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在偏执于谁对谁错。其实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不止他宋平一个是棋子，在目前这个状况下，连沈东阳都是一个棋子，是那个过河卒子当车用的棋子。
　　
郑啸虎实在懒得再理宋平了，他现在必须得重新考虑这盘棋的规划了，他的对手是此刻坐在他背后，有着绝对主动优势的蒋峰，而他目前仅有的赌本就是自己扎根上海这么多年以来编织的外围关系与内部部分盟友，比如杨震。如果郑啸虎输了这盘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与蒋峰这样的高手再次对弈，而在目前这盘棋里，蒋峰是不会输的，是他提供的棋盘，定好了棋谱，哪怕郑啸虎走得再好，也只会争取到一盘和棋。
　　
杨震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他看得出来蒋峰对于沈东阳的信任和支持，这从另一个侧面也反应出了蒋峰对于郑啸虎的不信任和不支持。杨震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考虑自己的定位了，看来郑啸虎已经引起了蒋峰的注意，这种注意绝对不是像当年在总部对于郑啸虎才华的注意。就像郑啸虎对杨震的感觉一样，杨震对郑啸虎也没什么好讲义气的，杨震和郑啸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许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都不喜欢对方，都在人性和人格上鄙夷对方，却不得不在同一个空间里为各自不同的利益观点达成某种默契和联盟。
　　
前排坐着的两个人都在百转千回思考着自己在沈东阳来了之后所必须面临的重新定位，沈东阳这会儿没有功夫琢磨定位和站位问题，他现在的心思全都在这次的提案上了，这次提案准备已经历时近一个月了，作为在上海的首次出手，而且又有蒋峰在一旁观阵，这让沈东阳感觉非常慎重和紧张。沈东阳已经忘了自己多年前在北京向事业的第一次提案是什么样子了，现在他重温了一遍那种感觉：紧张，兴奋，焦虑，期待……
　　
进入筑邦集团后，郑啸虎发挥出了他优秀的公关能力，不停的和各路熟人打着招呼，并一一给蒋峰做介绍。沈东阳只认识少数的几个人，由于此次是大型提案，宫鹤在集团的地位又并非那么显著，所以只是忙里忙外的张罗着会议的布置，沈东阳和宫鹤相互简单握了一个手，算是打过了招呼，直到赵汉英的出现，蒋峰才第一次主动的迎了上去。
　　
“赵大姐，好久不见了。”蒋峰伸出了手，和赵汉英轻轻的握了一下，多年前蒋峰初到上海布置建设洪泰上海分公司，那会儿的蒋峰对于上海地产圈儿并不算是很熟悉，作为第一个合作伙伴，赵汉英对蒋峰的帮助是巨大的，每次蒋峰遇到了问题，总是会先找到这位地产圈儿里八面玲珑的大姐，而赵汉英也把蒋峰这个做事果断，信心十足，努力奋斗的乙方一号，当成亲弟弟一般的看待，在洪泰上海公司最危险的时刻，连筑邦集团内部出现了很多要换掉洪泰上海公司的声音，是赵汉英一直力挺，才让蒋峰和他的团队度过最危机的时刻，从那以后，蒋峰对于赵汉英更是感恩戴德，可以说，他们两个人的交往，已经超越了最初的物资色彩，达到了一定的感情高度，感情高度往往比物资利益更亲昵，更能让人信服和感动。
“小蒋啊，你现在可是大老板大忙人，都不再管我们的项目了，我可是有日子没见到你来上海了，前两年来上海的时候，还给我打个电话，怎么？现在身价涨起来了？大姐的电话都不打一个了。”赵汉英半真半假的嗔怪蒋峰。
“岂敢岂敢，哪儿的话？大姐，你们筑邦集团是我们洪泰进入到上海的第一个甲方，项目也做了四五个了，可以说如果没有筑邦集团，那洪泰在上海就很难维系和支撑了，我可不敢轻视大姐你，不过这两年确实特别累，全国各地的跑着忙着分公司，身体都快垮了。”蒋峰也半真半假的诉苦。
“你呀，要多注意一些身体，钱是赚不完的，早些年我就劝你，别太拼了，你太好强。”赵汉英压低了声音对蒋峰说。
“嗯，是啊，我也想，现在把现有的公司梳理一下，然后就不再拼命扩张了，过两年安稳日子比什么都强。”蒋峰也凑近了赵汉英，低声的说。
　　
这会儿在蒋峰和赵汉英的身边，只站着宫鹤和沈东阳，沈东阳看得出来，蒋峰和赵汉英的关系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异常亲近，宫鹤并不太了解蒋峰，也不了解蒋峰和赵汉英的关系，但他早就有听说过蒋峰在北京房地产圈子里的地位，所以也显得特别恭敬。不远处，正在被“水语城”项目老总兰洪光拉着聊天的郑啸虎偷偷往这边瞧，神色略显紧张。
　　
各位在落座攀谈间都拉近了甲乙双方交流的融洽，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了会议室，全场都安静了下来，走进来的这个人就是筑邦集团的总经理程卫国，一个具有强烈气场的男人，他坐到主位上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下属和他的乙方，然后示意赵汉英，会议可以开始了。

【为稻粮谋】

与乙方相比，甲方内部的关系情况往往更加错综复杂。作为乙方，要想和甲方合作顺利，就得理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脉络，而每次大型的提案会，都是观察这种关系的一个短暂性平台。特别是在会议之前的交流和会议之后的讨论，提案的内容固然重要，但这前后的两次接触更重要。这不但会影响到乙方辛辛苦苦做了好久的提案是否通过，也会决定甲乙双方的合作关系是否顺畅。在这种会议中，最具语言权的会坐在中间的位置上，然后甲方和乙方合分一侧落座，甲方的阵营里有和乙方关系亲近的一些人，当然也有一些人是对现有的乙方不太满意的。乙方要说服甲方接受乙方对于其项目的把握和理解，并且按照乙方的思路完成下一步的项目进程，甲方则要找出提案放到市场上的漏洞，看这种漏洞是否有致命的硬伤。虽然多数乙方不会犯这些低级而且愚蠢的错误，但每次到了提案场上，乙方总是会胆颤心惊一番。

甲乙双方在现代市场营销之中的合作，有些像春秋战国时期的谋士和朝廷之间的关系，谋士负责出谋划策，而朝廷的决定权在于君主，君主下面是大臣，谋士要把自己的整套方案事无巨细的向朝廷做出郑重提报，然后由大臣们廷议，廷议的时候往往也会分成两派，支持与反对方各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最终的决定权在于高高在上的君主。一旦谋士的建议得以采纳，或是修改性采纳，那么该谋士就必须参与到他所策划的成败之中来。可以说，士，特别是谋士，是中国最早具有乙方特色的阶级群体。也许是因为祖师爷的关系，乙方同时也具有着极其强烈的责任感，功利性和权谋属性。

在2007年的房地产行业，已经不存在失败的项目了，市场旺盛得像是六月的花园，无论是狗尾巴草，还是昙花，抑或是扶郎花，都有一颗想当牡丹的心。于是市场运作和整合营销手段就在不断的升级，这种升级并非为了提升居住品质，而是为了提升甲方的传播力度，一个必须要乙方隐身做贡献的时代就产生了，手段繁多，层出不穷。一沓厚厚的报纸，翻开一看，广告占了十之有三，业内新闻无论真假，把社会新闻的真真假假推到了一旁。

洪泰是中国大陆房地产市场上最优秀的乙方之一，这在并不太长的时间里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并且创造了极高的利益，虽然这些利益只是甲方碗里的碗底，但足够乙方享用了，所以诸多乙方也为了自己的口粮各施手段，殚精竭虑。

“各位甲方领导，各位乙方同事，本次提案至此为止，感谢大家。”在PPT上出现了THANKS字样后，沈东阳说出了他的总结词。

整个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包括赵汉英，蒋峰，宫鹤，郑啸虎等所有人，全都把目光看向了正在思考之中的程卫国，程卫国也猛然发现了大家都在盯着他，他抬起双手，轻轻的拍了几次巴掌，会议室里面的所有人都开始鼓掌，在一片掌声中，沈东阳心里吊着的那块大石头算是轻轻落地了，已经在北京做过多次这种大提案的沈东阳知道，既然“君主”已经用行动先入为主的把第一印象定义为优秀，那么下面的“大臣”就算有再多的意见，也只能从之了。在现实的职场中，凡是在复杂环境里升到了中高层并且稳坐其位的人，都不会蠢到像宋平一样驳自己领导的面子。

程卫国已经确立了大方向上认可的标准后，甲乙双方又开始在细节上展开了讨论，但这些细节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甚至在会议过后，就会很快被人们所遗忘，除了程卫国的偶尔插言牢记一下即可，其它的直接忽略。接下来的执行，会由宫鹤这边负责，到了那会儿，现在正在端茶倒水维持会场秩序的宫鹤也会成为多数话语权的主导者，俗话也说过，县官不如现管，当拥有决策权的时候，只要注意别太过逆上，那其它人的意见也只能是意见。

在场面上，争论依然是激烈的，提案现场也是一个舞台，趁着双方领导都在，每个人也都要让领导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且这种存在是有价值的。

演完了这场提案大戏后，蒋峰就单独离开了，让洪泰的人自己回公司，谁都知道他约了甲方的人。回程的车上，只有三个人，前面开车的还是郑啸虎，副驾驶的位置仍然是杨震，只是在长长的后座上，只有沈东阳一个人。现在三个人的状态都不是来时候的状态了，郑啸虎在CD里放着一首英文老歌，杨震歪着胖脑袋满大街扫描美女，而今天演这个戏的乙方主角，也是最累的沈东阳，则把身体完全的放松了下来，打横倒在了后座上。

虽然在听着歌，虽然今天的提案非常成功，但是郑啸虎的心里仍然是有些恍惚的，以前都在北京总部的时候，虽然接触的也不少，但郑啸虎却从不知道沈东阳在提案场上面对那么多人会有如此的气魄和口才。提案这件事，对于在乙方工作的人来说，一半看操盘的专业性，一半要看主讲人，今天沈东阳的专业被他自己优秀的口才发挥得淋漓尽致，郑啸虎开始觉得蒋峰的眼光确实独到而又犀利，在当年重多的新人里，凡是被蒋峰选择重点栽培的几个，如今都已经能够独挡一方了。

沈东阳这会儿已经完完全全从紧张的提案情绪中抽离出来了，他现在考虑的事情却更烦多了，所以一直眯着眼睛似醒似睡。现在在工作上，沈东阳毕竟马不停蹄用最快的时间赶出一稿精彩的竞标提案书来竞争周庄的别墅项目，与此同时，沈东阳还要招聘一个能力不低于宋平的策划经理来顶替宋平留下来的空缺。其实做一个竞标提案书是容易的，无非自己再多受一些累，多出一份力。但招聘是困难的，自己初来乍到，跟上海的乙方圈子几乎没什么接触，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他要招聘的这种中级人才在哪儿都能闪光，看来自己还是考虑得少，要是想好了，就先把招聘挖人这步做在前面，再忍宋平一些日子又能如何？

工作确实累，也确实是愁，但最累最愁的还是生活，沈东阳起初以为有自己和林姗多年的感情做后盾，到了上海两个人肯定会像王子公主一样开始幸福的生活。可惜故事的发展根本不是想象中这样的，有理想是没错的，但做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就错了。沈东阳觉得林姗变了，变得现实而且功利，甚至还有些浮躁。林姗也觉得沈东阳变了，变得现实而且功利，甚至还有些浮躁。两个人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自己，却很难相信时光的钝刀真的割裂了爱情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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